Age60s

2010/08/16 17:11

多年來夢裡有一座山, 公路蜿蜒攀升山巔越過山後. 相同的夢景次數多了, 我開始幻想山後的世界, 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經造訪過那座山, 因為熟悉的感覺如此真實.

淡金公路過了屯山國小後進入三芝鄉界, 下了坡道海洋一望無際直撲眼前; 順著公路右拐幾百公尺, 淺水灣沙灘與商店沿著海岸矗立; 過了山莊右拐, 長老教會的雙連安養院赫然映入眼簾......這是晚間7點半, 我依約將媽媽送回雙連的失智老人安養中心.......

近兩個月來, 媽媽的阿茲海默症引領她進入另一個異想坐車世界. 家是個睡覺的地方而已, 剛一進門就欲要再出門, 一出門就要搭乘車子, 坐上車子就不想下車. 開始時我們手忙腳亂一籌莫展. 吃藥無效, 求救無門, 神經內科與精神科醫師都說未經歷過這種坐車症. 不久我跟看護協調好, 早上她帶領媽媽坐上終站最遠的公車, 不用下車可以原車回來. 這樣就耗去3個半小時. 下午則由我接手, 開車帶媽媽週遊列國........看山,看海,看車,看人. 視媽媽的情緒變換目的地. 彩雲已回多倫多陪女兒, 兒子去了芝加哥學校. 我與媽媽在台灣過著聽風喚雨的日子, 跟上班一樣準時.

6月下旬天氣轉熱, 我們的脾氣不自主地也隨著氣溫一起昇高. 晚上8點歸來, 我累了. 車子駛入車庫, 將媽媽哄下車進入電梯上了11樓, 她卻怎麼也不想跨出, 直囔著要再出遊. 我不應允之下她開始跺腳讓電梯震動, 我衝入電梯用力抓臂將媽媽拖出, 大聲吼著: 給我出來. .........空氣靜止了, 11樓走廊裡迴盪著我們母子生氣噴出的喘息聲, 然後消失在我懊悔無盡的深淵.

晚上10點, 替媽媽洗完澡後換上睡衣......

替她蓋上棉被時, < 謝謝你. > 她輕聲說著.

我再也忍不住, 抱住她痛哭 < 阿母, 對不起, 真的對不起. >

媽媽的手回抱我  < 不哭....不哭....>  關心的口吻像箭一般穿透我的委屈.....我哭得更凶.

不一會兒她睡著了, 像個心無雜念的小孩. 我躺在她旁邊, 握住她的手, 聽著她均勻起伏的呼吸聲, 心中計劃著明天出遊路線.好希望旅途中能撞進夢境裡那座高山, 山的背面有著無憂無慮的世外桃園......

隨著出遊次數愈頻繁, 我有愈多機會與朋友, 餐飲店老闆娘, 檢驗所職員, 鄰居等人談到老人癡呆的問題. 一方面尋求經驗幫助解決這種困局. 令人氣餒的, 他人的經驗證明癡呆僅會惡化. 她們說老人愈老愈像小孩, 我脫口回答: 不是, 應該像小狗.......<為什麼像小狗呢?>  我說不上來, 內心隱約著不安. 

外勞申請核准了, 我卻回絕. 外勞能開著車子載媽媽出遊嗎? 我完全沒有一點信心. 6個月機票有效時間就要到了,  隨著返回加拿大的日子愈近, 我的情緒像山坳的迷霧無所適從卻益形潰散. 我離開台灣這段期間, 弟弟們也可接手, 為什麼隱約裡有一件事讓我放心不下?

兩年了, 打從媽媽中風以後, 內心就潛伏著一顆細微恐懼的種子慢慢發芽. 我沒有勇氣去探討, 也不願去面對. 以為船到橋頭自然直. 祇是, 鏡中的自己, 嘴角下垂, 兩眼畏縮......

公司增聘了一位員工, 我有了理由逐漸淡出辦公室, 與媽媽享受馳騁追風的日子. 記憶裡, 從來沒有過這種機會, 每天長時間單獨與媽媽膩在一塊.  我們相互取笑對方的大肚子, 關心公車乘客數太少, 用日語數著白雲, 把腳伸到她腿上撒嬌........像瘋子般地重複簡單的行為, 只要哈哈笑就好. 但我內心同時也逐漸清晰起來, 照顧失智的媽媽讓我脫離理性思考, 放棄期望的羈絆, 祇有感性自主行事. 在她的世界裡, 生活不用算計, 簡單又單純. 情緒不過是一種形式, 瞬息萬變不用計較; 在車箱小小空間裡, 只有兩人的小小世界, 我的心突然自由起來. 原來愛是沒有報償的, 它的本身就是一種獎賞. 我以為我已經給了家人足夠的愛, 其實那真是微不足道..... 謝謝你, 媽媽.

媽媽住進了安養院, 我沒有勇氣送別, 讓三弟載她前往淺水灣, 目送車子消失在街角時, 記憶突然鮮明. 當晚彩雲打電話來問及媽媽入住安養院的事, 我一邊講述往事一邊流淚.

那是30年前的事了. 我在台中的工廠做事, 在一次出差台北途中, 我將廠裡的小狗丟棄在半路, 然後趕緊驅車離去. 我從後望鏡觀看到小狗在後頭追趕, 心頭陣陣酸痛, 卻也無勇氣回頭. 小狗再也沒回到工廠, 我更沒勇氣猜想牠流浪何方, 下場如何.

<我像小狗一樣把媽媽丟棄了, 你知道嗎?>  想止住飲泣卻更哽咽. 想尋求救贖, 又覺得罪不可赦.......在一頭的彩雲似乎不知道如何安慰我.

入住一個星期後我去探望媽媽, 二個星期後我接她出來觀山看海, 回家吃便當, 跟安養院約好晚上7:30送回. 到院房門口, 媽媽不想進去, 轉頭想再進車子.........

--- 門開了, 護士們出來, 出聲歡迎她回家, 半擁著帶她進去. 我看著她慢慢走入院房沒有回頭, 知道這剎那她又已經忘掉我了. ----

--- 門掩上了, 我靜立一會兒轉身上車. 明白了內心的恐懼, 一時之間不知要往那兒開去.............終於我開進去岔路, 停在路邊大聲痛哭. 嗚咽地喊著 : 我不要你忘記我, 阿母, 我不要你忘記我 ------